教师:用生命抒写职业的人
人们都知道教师这个职业是神圣的,因为它要求从事这个职业的人投入全部的生命。我大学毕业后留校当教师,48年来一直站在讲台上。我认为最优秀的教师是用尽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来为学生服务的人。就我个人的见闻,我自己一生最佩服的有如下几位教师。
一位是19世纪至20世纪德国大学教授恩斯特·卡西尔。卡西尔1919年起担任汉堡大学哲学教授,1930年起担任汉堡大学校长。在这期间,他逐渐创立了“文化哲学”体系。1933年,希特勒上台,他辞去汉堡大学校长职务,离开德国。其后辗转于英国牛津大学、瑞典歌德堡大学、美国耶鲁大学,最后于1944年就任哥伦比亚大学。他的一生始终没有离教席。1945年4月13日,在哥伦比亚大学美丽的校园里,一群学生围着卡西尔提问,卡西尔耐心地回答着、回答着,就在这时他猝然而亡,倒在学生的怀抱里。恩斯特·卡西尔不但以他的百科全书式的渊博学识征服了世界的学术界,同时也以他对教师职业的热爱、对学生的热爱、对教学的热爱而感动我们。
一位是华罗庚。华罗庚是中国数学大师,也是一位以自己的生命投入教育的优秀教师。他曾先后在清华大学、英国剑桥大学、西南联合大学、美国普林斯顿大学、伊利诺伊大学、中国科技大学等大学担任教授。他对学生提出“天才在于积累,聪明在于勤奋”的箴言。他要求学生的不仅仅是“速度”,而是“加速度”,“速度”是出成果,“加速度”就是要提高成果的质量。老年华罗庚知道年龄不饶人,就在住院期间仍坚持工作。他逝世的情境与卡西尔极为相似。75岁高龄的华罗庚1985年到日本讲学。那年6月12日下午4时,他站在东京大学的讲台上,讲“在中国普及数学方法的若干问题”。他越讲情绪越高,原定45分钟的讲演之后又补充讲了20分钟。讲完后,听众热烈鼓掌,他准备从椅子上站起来表示谢意,突然,他倒下,心肌梗塞,不治而亡。这又是一位用自己的最后生命抒写完教学生涯的教师。
第三位是我的业师黄药眠教授。黄药眠是当代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和美学家。他1951年从香港达德学院返回大陆,出任北京师范大学一级教授,从1953年起担任北师大中文系系主任。1957年6月8日那天,他自己预感到过不久就可能遭到批判,不能再站上讲台,于是他决定马上给学生讲了一个题为“美在评价”的题目,副标题是“不得不说的话”。6月10日他就被定为“右派”,长达22年之久。改革开放后,他被彻底平反,可此时他已经垂垂老矣。他患有严重的心脏病,讲课对他来说是不相宜的。但是在1983年春天,80高龄的他坚持要给学生讲最后一次课。他在讲台旁坐下,拿出了三个药盒子,在讲台上一字排开,然后叫我过去,告诉我,如果他在讲课过程中突然倒下怎样把药放在舌下……然后他从容地开始讲他的最后一课。这也是一位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而要把讲课进行到底的教师。
真正的教师应该是用全部的生命抒写自己的职业的人。他的感觉中要有学生,他的感情中要有学生,他的想象中要有学生,他的理解中要有学生,他的思想中要有学生。必要的时候,他的装束,他的仪表,他的手势,他的微笑,他生命活动中的一切,都要以学生的需要为依归。我自己平时穿着是很随便的,但在上课的时候,我一定要穿上西装,系上领带,就是为让学生感到这位老师即使在细小的事情上也是尊重他们的。我的几位当作家的学生描写对我的印象,毫无例外地都写到我的穿着。莫言、毕淑敏、迟子建、刘恪等学生都用诗意般的句子来描写我的穿着,甚至认为一位老师的穿着如何是能否获得学生“信任”的第一印象。
你既然当了老师,你的生命就属于你的学生,你要用生命所拥有的一切,奉献给学生。学生才是你的“上帝”,难道不是这样吗?我一直在诉说我的一个愿望:我不是死在病榻上,而是我正在讲课,讲得兴高采烈,讲得神采飞扬,讲得出神入化,而这时候我不行了,我像卡西尔、华罗庚一样倒在讲台旁或学生温暖的怀抱里。我不知自己有没有这种福分?!(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童庆炳)